“不厭其煩”與“不勝其煩”

“苦口婆心”與“不堪其煩”

2007年，金圣華與王蒙合影于青島大海大學。

女兒總是奇異，為什么我寫文章，改作業，極有耐心；一看到要填表，尤其是要上網填寫什么東西，就會眉頭緊鎖，火氣上升；分明是幾個樣板式的簡便步調，對我來說，卻像是看天書似的，總是弄得氣急松弛，手忙腳亂，不是按錯鈕，就是填錯格，一不警惕，又得重新再來，這循環往復，反復又反復的繁瑣歷程，直教民意亂如麻，不知所措！

豈止云云罷了！這年初，連打電話也貧苦，從前拿起電話一打，就有人會端正客氣地在另一端接上頭了；如今可不可，電話接通后，迎來的是一連串灌音，固然，所錄的聲響約莫甘美圓潤，灌音的內容卻冗長可厭，叫人耳朵起繭。你得選擇：不是耐著性子聽完內容（大多是宣傳什么，促銷什么），由于怕錯過了下一步步驟；就是把發話器挪開，算定時間，等對方啰嗦終了再去領教。聽完連珠炮似的洗腦，好不容易一按再按，七拐八彎，終于接到了要找的目標，比如說，一個保險公司的經紀，一個當局機構的員工，一個某某銀行的辦事員，不管你原意是要查詢，照舊要舉報，此時可萬萬得調停心情，耐下心來，由于，對方尚未現身，大多又來一段灌音，“如今線路忙碌，請稍候半晌”，接著，一陣樂聲響起，碰到本人喜好的音樂倒罷，萬一不是動聽的曲調，一陣叮叮咚咚，直敲得你頭昏腦漲，欲罷不克不及，云云這般，完善是檢驗意志力的斲喪戰。然后，顛末了地老天荒的等候，對方終于又反復了一句“如今線路忙碌，請稍候半晌”，再加上“或請留下電話，我們會盡快回復”，這下你就明白場面已去，當天的積極以前白搭了，恰如“等候果陀”（En attendant Godot）似的，電話大多是不會回復的，看看鐘，所謂的“半晌”，原本好幾十分鐘以前磨掉了！此時，不由得心中一涼，唉！人生苦短，豈非在應付芝麻綠豆的平?，嵤轮校尤辉圃凭妥屔稽c一滴浪費殆盡嗎？

按說，古代人的生存，隨著高科技的提高，4G、5G的引入，無論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提高得與日俱增，日子應該是過得越來越便利溫馨，越來越簡便利索的，內幕又對否云云呢？以一局部的經向來說，仿佛又未必盡然。古代人，連出個門，吃個飯，買個東西，搭個尋常的交通東西如火車飛機，都弄得越來越繁復，你所面臨的再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接洽，而是人與機器之間的往復。人是機動多姿，可以因地制宜的；機器卻不然，按錯一個鈕，忘記一個暗碼，它就變通不了，卡在那邊，讓你上不得下不得，欲哭無淚。最記得一個真實的故事，楊絳晚年，在“我們仨”變成“我一人”的時候，積極為《錢鍾書手稿集》編纂之余，有一天，忽然想起十年沒動過的賬戶，就讓阿姨梅月伴隨，到銀行去查詢，誰曉得銀行柜臺的小子，基本不熟悉鼎鼎學名的老先輩，反省了賬戶的名字，身份證，只拋出一句：“你的暗碼呢？”這可讓白叟停住了，十年前哪有什么暗碼?。繘]有暗碼？統統都行不通！于是，原本可容易處理的小事變，就變成轉動不得的大困難了！

提及來，我們豈非真的忍心讓創作出《干校六記》《我們仨》《走在人生邊上》、翻譯出《堂吉訶德》《小癩子》的大才如楊絳，天天營營役役專注于打電話，看手機，上網填表格，訂車票，找飯店如此的瑣事嗎？據我所知，作家群里，王蒙是最早使用電腦的優秀人物，固然，早前也鬧出不少幽默的笑話。以下故事是他親口報告我的，話說有一回他在電腦上利用，署名“王蒙”時，因當年的輸入法尚未完滿，一打“蒙”字，就會主動跳出“蒙古包”來，他來不及刪去后方兩字，就直接傳出去了，收件者是個身在遠方的另一作家，一見信件下款為“王蒙古包”，以為是王蒙伉儷致候，回函時，必恭必敬地書上：“王蒙教師，古包密斯鈞鑒”。

固然，假如對古代科技的種種創造以前運用得熟練自如，入迷入化，未嘗不是一樁大功德請，但是人各有所好，各有所長，不克不及不偏不倚。一人使來“苦口婆心”的事，他人做來就約莫“不堪其煩”。外表說過，你讓我批閱學生的作業，審視本人或友人的文章，我可以一字一句，反復揣摩，不休推敲，哪怕看上十遍八遍，也不會以為厭煩。但是“揣摩”兩字的出典，說的是墨客賈島為《題李凝幽居》一詩中，“僧敲月下門”一句，畢竟該用“推”照舊用“敲”字，而反復吟誦，直至丟魂失魄，一頭撞到劈面而來官轎的故事，本身讀來就讓人向往。你要我在網上填個無聊的表格，機器式地一步步跟隨僵化地指示行事，稍一不慎就得重新來過，如此毫無創意的事變，我可極度受不了。余光中直到晚年，仍舊在稿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他的鴻篇巨制，白先勇直至比年才使用電郵微信。生也有涯，人總該曉得什么才是本人的選擇。

隨著汗青的演進，社會原本以前提高到分工互助的形式，各位各安其所，各司其職，平常生存中，在不同范疇中舉行“不堪其煩”的事件，以便讓本人及他人在別的的范圍里，可以過上“苦口婆心”的日子。于是，各行各業中，產生了“不斷改進”“精雕細琢”“滴水穿石”“鐵桿磨成針”的后果和業績。歐洲宮殿中精巧絕倫的掛氈，蘇州繡娘手里巧奪天工的雙面繡，誰說不是一針一線日以繼夜磨出來的？這跟鋼琴家天天破費十個八個小時在琴鍵上，矢志彈奏出每一個音符都有如天籟；文學家廢寢忘食，窮經皓首，立意謄寫下每一句筆墨都好似甘露，又有何分散？但是，到了今天，年代變遷了，社會布局不同了，你若欺壓傅聰生前天天忙著上網去購物，訂機票，銀行轉賬；催促余光中不休用手機去看訊息，傳材料，在電腦上制造PowerPoint，又會是怎樣樣的光陰呢？

原本，如今社會的提高，早已從分工互助的形式演化為獨立重生的場面了，每一一局部都變成了本人的秘書、本人的助手、本人的跑腿，事無輕重，樣樣“一腳踢”，之前靠電腦，如今靠手機，只需一機在手，就萬事皆備；機不傍身，就一籌莫展！

什么事令人“苦口婆心”，什么事令人“不堪其煩”？兩者之間的界別，仿佛以前越來越含糊不清了！假定在有生之年，還能頂住潮水，多做“苦口婆心”的事，少碰“不堪其煩”的事，則于愿足矣！

金圣華